灶台春秋——记“小人物”丁阿四师傅
一支自诩老练的笔,在这样一个“小人物”面前倒有些犹疑了。要写一位普普通通的老炊事员,使我颇费踌躇。是的,他绝不是时下风行一时的报告文学、纪实文学捕捉的对象,他没有企业家那种叱咤风云的气度,更没有艺术明星那种动人的风采,他太普通了,几十年来只是默默无闻地做饭,几乎没有离开锅台一步。他太平凡了,平凡的像大海中的一滴水,荒漠中的一粒沙。有人一定会说,如今这年头还会有这样的人?我们所做的一切努力,便会使大家相信,这一切绝非杜撰,这完全都是真人真事。事情发生在西安交通大学,这个人,就是交大的模范共产党员、学生食堂的老炊事员——丁阿四师傅。
一
丁师傅今年八十多岁了,胖胖的,见人三分笑,像一尊老佛爷。刚办完退休手续那阵子,他的血压有点高,心脏也不太好。按理说,劳累了一辈子,现在儿女也都大了,该享一享清福了。可是,他却仍然是忙、忙,大清早天不亮就出门,第一个进灶房,帮助值夜班的同志抬笼、开汽、烧水。待到别人进门,他早已换好了工作服,连锅、灶都涮洗干净了。白天忙了一天后,到了下班的时候,他又忙着归整东西,把剩饭剩菜放进冰箱,又帮助主任清点饭票,然后才最后一个离开食堂。这几年开会少了,那些年会多,没有十一二点进不了家门,他和老伴,几乎是两头见不着面。
他是图挣那点返聘工资吗?130元。可税务局250元一月聘他他都没去。当然去那儿路远点,可校劳动服务公司250元一月聘他他也没去呀!他已离不开食堂了。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,可有一次他竟然也说出了“我死也要死在食堂”这样的话。可见,他的心,他的感情,他的一切,早已和食堂牢牢地融铸为一体了。
二
他是眼看着交大的伙食事业开创、发展、兴旺起来的。1957年交通大学刚从上海迁来西安时,条件要多差有多差,土地上搭油毡棚子烧菜做饭,挑水拉风箱,几乎是十八世纪的操作规程。可那时人的心气要多高有多高,以艰苦奋斗为荣,所以工作是干得要多红火有多红火。
那时候丁师傅才二十朗当岁,高大、健壮,心里装满了翻身的喜悦,身上像有股使不完的力气。他的老家在苏州,一解放,他参加工作便在“苏南工专”做饭。上有天堂,下有苏杭,那儿是人人羡慕的好地方。
可是,“苏南工专”却要迁校去大西北了,西安虽是个文化古都,驰名中外,但谁都知道那儿的气候、地理环境和苏州是无法比拟的。
丁阿四当时的家庭困难是邻里皆知的。十二岁上死了父亲,姐妹四个送人的送人,做童养媳的做童养媳,家里只剩下母亲、阿四和阿五,母亲给人涮马桶,仍然维持不了生活,阿四十三岁便去“菜馆“当学徒,弟弟阿五十二岁到铁匠铺去给人拉风箱。只两年时间下来,弟弟硬是活活地挣死了,死的时候浑身都肿了,从那以后,母亲便得了精神病。
迁校时,母亲怎么都不放他走,他的爱人当时还患肺结核,两个孩子都还小,一个两岁,一个三岁,按条件,他完全可以留在苏州。可是,他却争着抢着报了名。他说他是团员,要带头响应党的号召,家人咋劝都不行,没办法,爱人便只好把两家合作一家,两家的老人搬到一起居住,由爱人一人照管三老两小,他便一个只身北上,这一来,便在西安扎下了根。迄今,三位老人都已去世,两个孩子留在了苏州,已经长大成人,顶门立户了,他把他的青春完完全全地奉献给了交大的食堂。
三
爱人是1960年来西安的。乍从江南来到西北,又赶上困难时期,一日三餐包谷面发糕,又吃不饱,没少掉过眼泪。
可是,这个丁阿四却是有了家又不管家,心里只装着食堂的事,天天披星戴月地早出晚归,家里成了他过夜的旅馆。
为了自力更生度过困难时期,上级调他去养猪,一下子就养了好几百头。苦和累他都不怕,就怕猪没吃的。那时候,好坏能吃的东西都进了人的肚皮,要管好这几百头猪吃饱吃好真不是个容易事,他想尽了办法,还有师生们帮忙打猪草,可往往还是不够。
妻子的预产期到了,他们西迁后的又一个孩子即将出世。可是,这样的大事竟然也没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。这一天早晨,妻子感觉情况不对头,可丁阿四心里仍然惦记着那一群猪,先说不会这么快吧。又说,我去一去就回来。可他这一去再也不见踪影。妻子知道他的脾气,便硬撑着一个往医院走。那时候公共汽车还不方便,从交大到位于小寨附近的西安医学院这一段路,她走了整整四个小时,到了医院,十二点多,挂号窗户关了,她便只好等在门外,下午两点多挂上号,便叫马上住院。可这时她身上既没钱又没粮票。她到处打电话找丈夫,找到下午五点多也没有音讯,没办法,她想再走回去。这时,幸亏身旁有位好心的女同志。妻子那时刚到西安,不会说普通话,一口地道吴语方言谁也听不懂。这位女同志也是南方人,她问清了情况,嘱咐她不敢冒险,马上进产房,并要走了丁阿四单位的电话号码,叫她的爱人负责传讯,保证把消息传到。
妻子进了产房就昏倒了,当晚就生了孩子。丁阿四得到消息,当晚十二点赶到医院,吃了闭门羹,第二天一早再去,抑制不住歉疚之情,喃喃地解释原因,竟是猪场里一口母猪也下崽了,实在离不开。妻子眼睛闪着泪花,却没有埋怨丈夫半句。她太了解他的那颗心了。
四
一转眼,几十年过去了。丁阿四一步也没有离开过食堂。他当过班长,当过食堂副主任,后来又当上了普通炊事员。他带过的徒弟中,如今有三人当上了主任或科长。荣辱沉浮,他似乎毫无感觉,不管安什么衔,他都是一样干事,一样操心。
食堂工作中,炒菜是累人的活,可他却是挥了一辈子炒菜铲子,如今退休了,他仍然没有放下。
有些食堂图方便,早早把菜炒出来,大盆扣着,省事又省心。可丁阿四不,为了使师生们吃上热菜鲜菜,他总是现炒现卖,一次顶多炒三四十份,开一顿饭下来,他得炒十七八锅菜。这样干人自然劳累,但效果到底不一样,师生们普遍反映研究生灶的饭菜色香味好、份量足。所以尽管他们的食堂地处二楼,不如其它食堂条件好,可他们的营业额仍然遥遥领先,多远多高人们都愿到这儿吃饭。
这儿的菜分高、中、低档,花样繁多,人们入不敷出地过日子,往往特别欢迎中低档菜,特别是一些经济条件差的穷学生,屡屡为买不到低档菜而悻悻而归。丁阿四是苦水泡大的,他理解人们的这种心情。因而不管是谁,只要给他打招呼,他便经心预留一份低档菜,实在留不住,哪怕动手再弄一个。他的心全用在师生们的身上了。几十年来,受过他照应的人不计其数。他们当中,不乏有人后来成了栋梁之材,可有谁还会记住这个和善、勤快的老师傅呢?记住记不住不要紧,丁师傅乐在其中。看着用餐者那满意的目光,谁敢说在他的心中,没有一份“自我价值实现”的惬意和满足呢?
五
丁师傅年年先进,多次被评为优秀党员,1984年还作为交大后勤代表赴京,接受国家教委的表彰。这些都是顺理成章的事,难得的是,提起丁师傅,几乎人人都翘起大拇指,连一些最叫领导挠头的哥们姐们,天不怕地不怕,谁都敢顶撞,可一提起丁师傅,却也是异口同声一句话:“丁师傅咱服!”
何以如此,因为人人都感觉到了丁师傅那份境界,是彻头彻尾的彻里彻外的无私。
家里来了客人,食堂放着现成的肉、菜,大家都习惯在这儿象征性地交钱买菜,可丁师傅却提起菜篮子上了自由市场。有一次他因病住院,主任赶紧打了几个荷包蛋让人送去,可怎么送去的又怎么端了回来。
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一年搞承包,自由组合,多劳多得,谁也不愿要女的,丁师傅坚决反对这样做。有一个女青年,平时干活吊儿浪荡,这会儿更是没人愿要,组织便决定把她“挂”起来,只发基本工资,沾不上一分奖金的边。面对这种情况,食堂三个党员一商量,觉得还是应当给人一个机会,便决定留她在丁阿四组里,观察一个月。丁师傅一口答应,没问题,我和她谈,进组后丁阿四安排她压面条,那位女青年十分感动,说:“丁师傅,这次我要是再不好好干,你骂我好了。”一个月下来,她确实干得不错。那次承包,各食堂都把几个无法安排的“挂”了起来,唯独丁阿四这个食堂一个也没有“挂”。
丁师傅就是这样,设身处地,急人所难,不愿叫一个同志受委屈。他的这种性格多少可能与遗传基因有关,因为他的父亲生前便是侠肝义胆之士。当年他的父亲在苏州揽活,自己一家八口人,全靠他的劳力吃饭,本身日子便过得牺惶。可是,当他看到一个家在农村的同行比他混得更苦时,便毅然把他们全家叫到苏州,从自己仅有的两间房中腾出一间来给那一家人住,穷哥们互相帮衬着往前混。这一家人后来和他们成了亲戚,两个老人后来成了他的岳父母,一个姑娘做了他的媳妇。
六
丁阿四常说,没有共产党,他就活不到今天。似乎正因如此,他在一点一滴偿还党的恩情账。他看病从不占用上班时间,要点药装在口袋里,难受了掏出来服上两片。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他几乎没有离开过食堂一步,有时偶尔有病不去,请假一天,也还非得星期日再加一天班,把这个工作日补上。
说实话,丁阿四如今日子仍是不怎么宽裕,过去不用说了,两口子80元工资,每月往苏州老家寄回40元,养活一家老小。母亲在世时,他因经济原因都没能回去。就是如今,退休前工资加奖金也不过一月150元左右,不抵高消费者一月的烟钱。他如今仍住在五楼,80多岁的人了,两居室,三代同堂,大床、小床几乎占用了房子的全部空间,但他总是说,可以了,比起解放前不知好到那里去了。
这或许正是世人常说的那种“不忘本”精神。但对丁阿四来说,这种朴素的感情于不知不觉当中,已上升为一种责任感、使命感。
从他身上,不由使人想起了毛泽东同志的一句名言:“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,但只要有这点精神,就是一个高尚的人,一个纯粹的人,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,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。”正是千千万万个像他这样的小人物,苦泥坯、苦砖瓦,支撑着我们共和国的大厦。
违别已久,却又记忆犹新。他们,是我们这个社会的脊梁。